情慾樂園(5)

艾略特23偵探與洩露

我確實記得。每一個字都記得。

我在十點鐘外出吃早餐,因為我仍然無法叫她起床,而旅館沒有食物,我很餓。

她吻我。我告訴她說,咖啡就在床邊煮著,我要到「兩姊妹中庭」,等她醒過來後就到那裡來,否則我辦完事就回來。

我立刻到一處報攤買雜誌和報紙,然後到一家照相機店買一部「CANONAE」簡單,可靠,不很貴,在回到島上之前,可以送給一個孩子。

你甚至不能在行李中裝一部照相機,帶進「俱樂部」,否則我的行李就會裝滿了照相機。

我到達「兩姊妹中庭」時,已經拍攝了整整一卷底片,我知道自己處在宿醉狀態中,導致一種幸福感與幻覺。完全不頭痛,只是頭昏眼花,有一種快樂的感覺,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妙。

我想再喝醉,但我並沒有這樣做。與她在一起的這些時刻是太不尋常了。

今天將是與她在一起的最高潮,也就是說,如果當我回去找她時,她並沒有在整理行李。

我告訴侍者說,她可能會來找我,如果她進來的話,就把她帶到我的桌子。然後我吃了兩、三個「貝尼狄克蛋」,又額外叫了兩客加糖火腿,喝了三瓶米勒啤酒這是宿醉的人絕對又顯然需要的,也是深為欣賞的。然後我安定下來,擁著一壺咖啡,猛翻著「老爺」、「花花公子」、「浮華世界」、「時代」及「新聞週刊」等雜誌。

這個世界當然跟我離開時一樣亂糟糟的,因為時間過去還不到一個星期。

請看看,這個世界要變成那樣子需要多久的時間呢?

至少有兩部新電影我真的後悔沒有能夠去看。「時代」雜誌在一篇論舊金山同性戀作家的文章中,使用了我的二張照片。好吧!暗殺小組仍然在薩爾瓦多運作。但是,當然啦,尼加拉瓜國內有內戰,海軍陸戰隊仍然在貝魯特,等等,等等。

我把這一切推開,只是喝著咖啡。「兩姊妹中庭」的開放花園很安靜,我努力要以理性的方式想到昨夜,以及所發生的事,但卻做不到。我只能感覺到一種純然無理性的愛,以及一種快樂又不尋常的幸福感。我想到應該拿起電話,撥給在索諾瑪的父親,說道,「爸爸,猜猜什麼事,我發現了夢中女孩。」

你永遠猜不到在哪兒。他永遠不會知道這是多麼有趣,也永遠不會知道笑話的對象可能是我。

現實開始回歸了。

例如,這一切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呢?我們回到「俱樂部」後,如果她去做以下的事情,怎麼辦呢?按了梳妝台上的那個鈕,丹尼爾進來時她對他說︰「把他帶走,我跟他結束了。把他送給另一位訓練員。」或者︰「我會往兩、三個星期後叫他來。」如果她想做的話,她確實會這樣做的,也許每次她帶走一位奴隸時都是這樣做。

也許這就像從圖書館借出一本書,看完後就結束了。

不,不要想這種事,不要想她可能這樣做。正當我們在這裡,而我擁有她時,為何要想這件事?就像她所說的,當你在紐奧良時,為何要想到威尼斯?

但是,我必須想這件事。而在我想的時候,我記起最後那些清晰的時刻,曾對她說,她會弄痛我,還有置身其中時這種興奮、這種幸福感。

我要回到她身上。

但是有別的事情也在煩我。那就是電話,以及她對電話說話的樣子,「你要做什麼呢?逮捕我嗎?」我確定她是這樣說的。而這是什麼意思呢?我不斷告訴自己說,她只是喝醉了,生氣了。但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還有一種可能,一種很大的可能,那就是,她所做的事情帶我離開「俱樂部」是絕對違反規定的,他們一直在尋找我們。

但是,這種可能性太勉強了,是太純粹、太美妙的浪漫想法。因為如果她做了那件事,嗯……

不,那是很荒謬的。她是老闆娘。進出是很重大的責任……要是你沒有準備好,我能夠瞭解。她是一位性方面的科學家,一生都如此,為何她要這樣焦慮不安呢?

不,她具有相當的詩人成分,就像任何好科學家具有相當的詩人成分一樣,但她是科學家,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只是忘記報到,忘記了行政責任。

所以他們在早晨六點鐘打電話給她?

我在這種思路中感到相當沮喪。我又倒了另一杯咖啡,給了侍者一張五元的鈔票,要他為我買一包一百支的「百樂門」香煙。我想到昨夜我們一起散步,走過「花園區」,我的手臂抱著她,並沒有「俱樂部」,只有我們。

侍者拿著那包一百支「百樂門」香煙回來時,有一件事情驚動了我。在庭院的邊緣,靠近波旁街的大門,有一個我在什麼地方認識的人在注視著我。他緊緊盯著我,我看著他時,有一秒鐘沒有轉開眼光。我很快就體認到他穿著白色皮褲、白色皮長統靴。他全身的裝扮完全像一位「俱樂部」經理人。事實上,他不可能是別的人。並且我認識這個傢伙。我記得他,他是那個長得很好看的金髮年輕人,長期待在船上,皮膚黝黑,第一天曾在舊金山跟我打招呼,並在遊艇的甲板上對我說︰「再見,艾略特!」

但是,他現在並不像在那些場合中那樣微笑。他只是看著我,靠在牆上。

他寂然不動,很篤定。在這個特殊的地方出現,透露著一種近乎不祥的氣息。

我看著他,全身起了一陣寒顫,然後一陣怒氣慢慢沸騰著。冷靜下來吧!

其中有兩種可能性,對嗎?這是很平常的,你帶一位奴隸出去,會有人監視。

或者,她已違反了規定。他們已經出來尋找我們?!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眼睛瞇起來,防衛心升起。你到底要做什麼?逮捕我嗎?我壓熄香煙,慢慢站起來,開始走向他。我能夠看到他的臉色改變,稍微退後,靠在牆上,臉色變得茫然。然後,他轉身,走出去。

當我走到街上時,當然無法發現他。我在那兒站了兩、三分鐘。然後,我回到那男人剛才在的地方就在入口裡面。他並不在那兒,他走了。

我望到庭院對面的地方。

麗莎已經進來了。侍者把她帶到我的桌子。她站在那兒,有一點焦慮的模樣,顯然在等我。

她看來很可愛,足以讓我忘記一切。她穿著一件白色棉質A形衣服,配有縐邊高領,袖子像羊腿肉,並且穿著白色涼鞋。她甚至帶來一頂白色草帽,抓著繫在帽上的長長絲帶,拿在身體的一邊。她看到我時,臉孔亮麗,像一個年輕女孩。

她走到半途遇見我,手臂抱著我,好像周圍沒有人看見我們,沒有人介意,並且她也吻了我。

她的頭髮由於淋了浴還有一點濕。她穿著白衣,看起來很清新,透露出奇異的天真。有一會兒的時間,我只是抱著她,意識到自己沒有好好隱藏所有的心事。

我們走回桌子時,她的手臂抱著我。

「世界上有什麼新事嗎?」她說,把雜誌推開,有一秒鐘的時間注視著照相機。

「我知道,我不能把照相機帶回去,」我說。「所以我會把它送給街上的一個人,或者在飛機場一位看起來有趣的學生。」

她微笑,告訴侍者說,她要一些葡萄汁及一些咖啡。

「怎麼回事?」她忽然說。「你看起來確實很心煩的樣子。」

「沒有什麼,只是你派來監視我的那個傢伙,那位經理人,他驚動了我。

我還以為他們會讓人看不見的,或者比這更高明。」我一邊說,一邊端詳她。

「什麼傢伙?」她問,頭有點斜到一邊。她的眼睛瞇起來,就像我在大約五分鐘前所做的一樣。「如果這是一個玩笑,我搞不懂。你在說什麼?」

「『俱樂部』的一名經理人,他剛才就在那兒。我站起來,要去問他在做什麼,他就離開了。然後你就進來了。」

「你怎麼知道他是一名經理人?」她問,聲音已經降為低語,臉孔微微變紅。我能夠看到她的鬢角浮起。

「白色皮衣,注射毒品的裝備。除外,我認識他。」

「你確定。」

「麗莎,他全身是那種裝扮,」我說。「什麼樣的傢伙會穿白皮鞋、白皮褲行走天下除非他有一件圓形亮片的牛仔襯衫可以相配?我記得他,在駛進來的船上。沒錯,是同樣那個傢伙。」

侍者把盛在銀冰盤的兩杯葡萄汁放下來。麗莎只是凝視著葡萄汁,然後又看著我。

「他剛才在那兒,注視著我。他想讓我知道他在監視我。但是,顯然……」

「去他的雜種,」她低聲說,站起來,大聲叫侍者。「電話在什麼地方?

我跟她走進小亭。她把兩、三個銀幣投進投幣口。

「回到桌子那兒。」她說,抬頭看我。

我沒有動。

「請,」她說。「我一分鐘後就去。」

我又走進陽光裡,仍然注視著她。她在電話中跟某人談著,手遮在聽筒上。我可以聽到她的聲音很高、很尖銳,然後消失了。最後,她放下電話,跑向我,提袋幾乎從肩上掉落。

「請付帳,好嗎?」她說。「我們要換旅館。」她越過中庭,沒有等我。

我抓住她的手腕,輕輕把她拉過來。

「為什麼要換旅館?」我問。我有一種頭昏眼花的奇異感覺,不再是宿醉了。我吻她的臉頰及前額,可以感覺到她很緩慢、勉強地放鬆,有點屈服於我。

「因為我不想讓他們去他的監視我們!」她說,輕輕拉扯著,掙脫我的手。她比外表所顯示的更心煩。我可以感覺出來。

「有什麼關係?」我輕聲地說。我的手臂抱著她,壓著她的肩膀,催促她走向桌子。「來啊,跟我吃一點早餐。我不想逃離別人。我是說,他們要做什麼呢?他們應該做什麼呢?」我正在端詳著她。「想想吧!我不想離開那個小地方,那是我們的地方。」

她抬頭看我,我有一會兒的時間感覺到︰一切都像我所夢想的那樣。但這個夢太複雜,我並不瞭解。我又吻她,模糊地意識到︰現在有越來越多的人擠在中庭,其中有一些在注視著我們。我不知道此事是否讓他們感到快樂︰看到一個像這樣的年輕女人,這麼清新而可愛,而一個男人在吻她,好像除了她之外一點也不去介意世界上的任何事情。

她坐下來,頭向前彎,靠在手肘上。我點了一根煙,看了她一分鐘,眼睛慢慢掃瞄中庭,看看那位經理人是否回來,或者是否有任何人取代他。我沒有看到任何人。

「在像這樣的旅程中,這是很尋常的情況嗎?」我問。「我是說,他們跟蹤、監視,以免我逃走?」幾乎像宿命者一樣,我覺得自己知道了答案。這種帶進帶出的事情並不在新的奴隸身上進行,而是在以下這種奴隸身上進行︰他們已經在那兒待了好幾個月,知道了規定,可以信任他們會守規矩。她是稍微早一點在我身上進行此事,就是這樣。

但是,當她抬起頭來看時,表情卻透露一種刻意的諷刺神色,垂下的眼皮無力地張開,眼睛幾乎是黑色的。

「並不尋常。」她說,聲音很低,我幾乎無法聽到。

「那麼他們為何這樣做?」

「因為我所做的事也是不尋常的。事實上,以前沒有人做過。」

我默默坐在那兒,斟酌了一會兒。我的心跳加速,我緩慢但緊張地抽著煙。

「嗯……」

「不曾有人從『俱樂部』帶走一名奴隸。」她說。

我沒有說什麼。

她靜靜地坐著,雙手在手臂上方滑動,好像這地方很冷。她沒有直接看著我,她沒有在看著任何東西。

「我不認為任何其他人能夠做到,」她說,「如果你想知道的話。」她的聲音很生硬,嘴唇微微尖酸地扭曲,露出微笑。「我認為只有我能夠讓一切事情如此進行。」她緩緩地看著我,睫毛同樣無力地張開。「我是說,叫人把飛機開過來,要他們把你的東西裝上去,把你送進飛機。」

我把煙灰彈掉。

「他們一直到今天早晨三點鐘才知道你走了。他們向我查詢,我也走了。

沒有人能夠找到你。我跟一個人坐飛機離開。那個人是誰?我曾叫人送來你的行李。他們花了幾小時才想出來。然後,他們開始打電話給整個紐奧良的旅館。他們在六點前不久發現了我們。你可能記得那通電話,也可能不記得。」

「我記得。」我說。也就是說,我記得其他一切,包括再度告訴她說,我愛她。

我看著她。她確實處在危險境況中。她雖沒有在發抖,但我卻可以看出來。她凝視著食物,好像食物有點可怕。但她也以同樣的方式凝視著桌子,凝視著葡萄籐纏繞鑄鐵鐵柱,而鐵柱支撐著我們上面的門廊平頂。

「你為什麼做這件事?」我問。

她沒有回答。她身體很僵硬,走到右邊,經過我身邊。然後她一點兒也沒有做出動作,一點也沒有發出聲音,眼睛變得很濕潤,顯得很呆滯。

「我想要。」她說。

她的下嘴唇開始發抖,從桌子上取了餐巾,摺起來,觸碰鼻子。她在哭。

「我就是想要。」她又說。

我感覺好像有人在我的肚子打了一拳。我是說,看著她失去控制並且開始哭時,是很可怕的。而且情況很突然。本來是臉色很僵硬,一下子卻眼淚湧上臉頰,嘴唇顫動,表情完全癱瘓了。

「來啊,」我說。「我們回到旅館,我們在那兒可以獨處。」我向侍者做手勢要帳單。

「不,不,等一分鐘。」她說。她用力擤鼻涕,把餐巾藏在衣裙的垂邊。

我等著。我想要觸碰她,把手伸過去,擁抱她,或者做什麼的,然而我卻沒有這樣做,因為我們置身在這個去他的公共場所中。我真的感到很愚蠢。

「我要你瞭解一些事情。」她說。

「我不想瞭解,」我說。「我不介意。」

但這句話完全不真實。我就是不要她這樣哭,她現在完全崩潰了,只是沒有發出什麼聲音。她看起來很傷心,確實很傷心。

我只想現在就抱住她。也許,一直在我們面前看著我們的每個人都在想著︰那個狗養的做了什麼事,讓她哭了?

她又擤鼻涕,擦擦鼻涕,靜靜坐一會。時間很難捱。然後她說︰「就你來說,一切都沒問題。他們知道我騙了你,我讓你相信,這是我們一起做的事情。我這樣告訴他們。等我再跟他們說時,要加倍確定讓他們知道。他們非常堅持。我想他們現在正打電話到旅館。但問題是︰他們知道我帶了你,你是整個事情的受害者,是我的主意。我誘拐了你。」

聽了這番話,我不禁微笑。

「他們要你做什麼呢?」我問。「結果會如何?」

「嗯,當然,他們要我把你帶回去。我沒有遵守規定,我破壞了你的契約。」眼淚又湧起,但她忍了下去,刻意露出鎮定的神色,同時眼睛不看我。「我是說,做這件事是很可怕的,你知道。」

她看了我一會兒,然後又把眼光移開,好像我要說出可怕和責怪的話。我並不想這樣做。事實上,這個想法是十分可笑的。

「他們要我回去工作,」她說。「有各種問題發生。前天晚上,我們趕走了一位新潮少女,似乎不是叫她走的那位訓練員的錯。她冒充她姊姊進來,而她姊姊嫁給CBS的一個傢伙。整個事情看起來像是事先安排的。而CBS確實在逼迫我們接受訪問,我們不曾接受任何人正式的訪問。每個人都確實為我所做的事感到焦慮……」

她停下來,好像忽然體認到自己現在所做的事,在告訴我這一切時,忽然體認到了。她又直直看著我,然後把眼光轉開。「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她低語。「這樣子把你帶離那兒。」

我對著桌子傾身,握住她的兩隻手。雖然她微微抗拒,我還是把她的兩隻手壓在一起,吻她的指頭。

「你為何這樣做?」我又問。「你為何想要做,就像你所說的?」

「我不知道!」她說,搖著頭。她又要開始哭了。

「麗莎,你知道,」我說。「請告訴我。你為何做?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她說。她在哭著,所以無法確實說出話來。「我不知道!

」她堅持著。她完全崩潰了。

我把兩、三個二十分的硬幣放在桌上,帶她離開那兒。

艾略特24字面與象徵

我們回來時,有更多的電話留言掛在門上。

現在,她十分鎮靜,打電話時沒有叫我到房間外面。

但是她看來一副挫敗、可憐又很漂亮的模樣,我看到她臉上那種神情,覺得很痛苦。

事實上,我在安靜中的情緒完全不穩定。

幾分鐘內,我就知道她在跟理查「自願奴隸的主人」談話,她拒絕把我們回去的確切時間告訴他。

「不,還不要派飛機來!」她至少說了兩次。

我可以從她的回答中知道︰她堅持沒有什麼壞事情發生,我跟她在一起,我很好。她說,她今晚會再打電話,告訴他們還要多久的時間。

「我會,」她說。「我會,我會待在這兒。你知道我在做什麼。現在我要求你的是一點時間。」

她又哭了。但他們不可能知道。她一直忍著,她的聲音很穩定、很冷淡。

然後,他們談及那位新潮少女冒充姊姊,以及CBS要訪問的事,我知道她要我出去,所以我就出去了。我聽到她說︰「我現在無法提供那種回答。你簡直是要求我創造出一種大眾哲學、一種大眾聲明。那是需要時間,也需要思考的。」

我拍了幾張庭院的照片,也拍了我們住在其中的小房子的幾張照片。

她一走進庭院,我就停止拍照,並且立刻說︰「我們好好走一趟法國區,我是說真正檢視所有的博物館,以及古老的房子,在店裡花一點瘋狂的錢。」

她很驚奇,透露迷失與冷淡的神情,但臉孔變得有點生動。她緊張地抱著手臂,端詳著我,好像不大瞭解我所說的話。

「然後,」我說,「讓我們來一次兩點三十分的輪船優遊。很枯燥,但是,天啊,是在密西西比河。我們可以在船上弄點喝的東西。並且我今晚有一個主意。」

「什麼?」

「跳舞,純粹的傳統老式跳舞。那兒有一些很棒的衣服。我一生中不曾與一個女人出外跳舞。我們上去,到瑪利奧特頂端的『河後交誼室』,我們跳舞,一直到樂隊停止演奏。我們只是跳舞、跳舞。」

她凝視著我,好像我瘋了。我們只是面面相覷了一會兒。

「你說真的嗎?」她說。

「當然說真的。吻我。」

「聽起來很棒。」她說。

「那麼微笑吧,」我說。「讓我為你拍照。」

讓我非常驚奇的是,她讓我拍了。她停在門口,一隻手放在門框上,微笑著。她穿著白色衣服,看起來很美,帽子的絲帶垂掛在手臂上。

我們先去卡比多的博物館,然後去開放給大眾參觀的所有修復的老房子,包括「加利爾房」、「赫曼.格利曼房」、「約翰夫人遺產」,以及「卡薩茅舍」,並且我們在所看到的幾乎每間古董店與畫廊中停留。

我的手臂又抱著她,她表現得越來越輕鬆、快樂,臉孔又變得光滑了,像年輕女孩的臉孔。她穿著白衣服,頭髮應該繫上白絲帶的。

我想︰如果我不永遠愛她,如果此事以某種卑劣而無趣的不幸為結局,那麼,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我將永遠無法再看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一點鐘左右,我們在「慾望牡蠣酒吧」吃午飯,再度像昨晚一樣談著。好像那位經理人與電話都不曾干擾我們。

她盡可能告訴我發起與創立「俱樂部」的經過。最初有兩位出錢的人,他們在第一年結束時有了盈餘。現在他們對於會員的申請應接不暇,可以精挑細選。她告訴我說,有其他俱樂部在模仿他們,在荷蘭有一個很大的俱樂部,全在室內進行,另外加州有一個,哥本哈根也有一個。

經常有人提出較高的待遇要她跳槽,但是現在她一年可以分紅五十萬元,除了度假外,不曾花一分錢。錢財一直累積。

我告訴她說,我沉迷於運動,幾乎在德州撞毀一架「超輕型」飛機,並且有兩個冬天曾在世界上最危險的山中滑雪。

我憎惡自己的這一部分,一直憎恨,並且討厭自己經由這些活動所遇見的那些人,因為我覺得自己像是在扮演一種角色。在墨西哥拍那些跳下懸崖的人的照片,比我自己跳下去好太多了。我認為自己對拍照感興趣,因為那是一種解脫的方法。

但是我卻因此遭遇不利的後果。

我接受「時代」、「生活」雜誌提供我的每項戰時任務。我在加州當了兩家報社的自由撰稿員。貝魯特戰爭的第一聲槍響之後,我日以繼夜地工作了九個月,完成那本書。在貝魯特,沒有什麼危險的事發生在我身上,但我在尼加拉瓜與薩爾瓦多卻幾乎喪命,我在薩爾瓦多真的幾乎喪命。在薩爾瓦多的這個事件把我的速度緩了下來,讓我開始思考。

我們談著這一切,發現她知道這些地方所發生的事情,我有點驚奇。她不只知道大概,她知道貝魯特的宗教派別、政府的歷史。我是說,且不論「俱樂部」,她所看的報紙比大部分的人還多。

時間是兩點鐘,我們必須趕上游河的汽艇。天氣再好不過,蔚藍的天空,可愛的雲朵迅速飄動,除了在路易斯安那,別的地方確實沒有看過,只偶爾下起小小的太陽雨,再看船上沒有很多人,因為不是週末。

我們一起靠在上面甲板的欄杆上,只是凝視著城市,後來汽艇駛到河流下游很遠的地方,景色蒙上了工業的色彩,重複出現。我們只有躺靠在兩、三張輕便椅上,喝一些酒,感覺到汽艇的移動,以及河上的微風。

我告訴她說,我很不願承認,其實我非常喜愛這種汽艇旅行,儘管它們似乎很商業化、很枯燥。我喜愛處身於密西西比河之中,除了尼羅河外,沒有其他河流在我心中產生那種敬意。

兩年前的聖誕節,她曾在埃及。那段時間,她就是無法接近自己的家人,她自己一個人在勒克索的「冬日廣場」待了兩個星期。她知道我所說的兩條河流是什麼意思,因為每次她越過這條河,她都會想「我在尼羅河上」。

但是每次她越過一條河,她都有一種特殊的興奮感覺無論是阿諾河、泰晤士河或泰伯河,好像她在觸碰歷史本身的推移。

「我要你告訴我,」她說,有點突如其來,「你幾乎在薩爾瓦多喪命的經過。還有,那件事讓你思考,是什麼意思?」

她的臉上又出現同樣強烈而近乎天真的神情,就像昨夜我們談話時她臉上出現的神情。我們兩人都確實很緩慢地喝著酒。她談話時,確實不像我想法中的女人。但我知道,這意味著︰我對女人的想法很差勁。我意思是說,她是無性或什麼的,很有趣,不具有意識的引誘力。她可能是任何人。我發現這一點極有誘惑力。

「這件事並不是你無法在報上讀到的那種東西,」我說。「其實沒有什麼。就是沒有什麼。」事實上,我不想確切而詳細地描述此事,把它推往高潮的時刻,重溫每一秒鐘。「我當時跟另一名記者在一起,我們是在桑。薩爾瓦多,在宵禁後還待在外面。有人攔住我們,幾乎遭到槍擊。我們知道。」

我能夠感覺到自己再度有了那種醜惡而似深淵的感覺。我在離開薩爾瓦多後,有六個星期的時間還有這種感覺感覺到幾乎一切都很徒勞,感覺到那種短暫的失望,事實上,這種失望可能在你生命的任何時間來臨,感覺到你大部分的時間都不會進入狀況……

「我不知道我們到底認為自己置身何處,在柏克萊『電報街』上的一家飯館,兩三位上中階級的白人自由份子,跟其他柏克萊上中階級自由份子談論馬克斯主義、政府,以及所有的那些廢話。我是說,我猜想我們覺得那樣很安全,沒有人會在一個異國傷害我們,那不是我們的戰爭。嗯,我們當時正要回到旅館,黑暗中有兩個傢伙攔住我們,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國家警衛暗殺隊暴徒,無論什麼樣的人;而跟我們在一起的那個人,整夜跟我們談著的那個薩爾瓦多人,嚇死了。在我們表明身份後,情況清楚地顯示︰他們不放我們走。我是說,那個拿著M—16步槍的小子向後移動,看著我們三個人。情況很清楚︰他只是站在那兒,盤算著要射殺我們。」

不想重新捕捉那個時刻的純粹緊張情緒,真正的危險所散發的那種臭味、那種絕對的無助不知道要做什麼,是要動?要談話?還是靜止不動?臉部表情的最輕微變化都可能是致命的。然後是隨著無助而來的怒氣,純粹的怒氣。

「嗯,無論如何,」我說。我取出一支煙,在膝蓋上輕敲著。「他和跟他一起的那個傢伙意見不合,爭吵起來,那小子一直把槍直直地瞄準我們;這時候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好像有一輛卡車出現,他們要走了。他們兩人都看著我們,我們沒有動,也沒有說什麼。我是說凍僵了,老兄。」

我點了煙。

「大約有兩秒鐘的時間,我們知道他們在想什麼,至少情況似乎又是︰他們要射殺我們。一直到這個時刻,我都無法說出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為何他們沒有開槍?但是他們帶走了那位薩爾瓦多人。他們把他送上卡車,而我們站在那兒,沒有做什麼。我們是整夜在他母親的房子裡談著政治,請注意。我們沒有做什麼。」

她吸進空氣,發出乾澀的聲音。

「天啊,」她低語。「他們殺了他嗎?」

「是的,他們殺了他。但這是我們回到加州才知道的。」

她低聲喃喃說著什麼,是祈禱、詛咒,諸如此類。

「正是,」我說。「而你知道,我是說,我們甚至沒有與他們爭論。」我說。所以我才不想談到此事,絕對不想談到此事。

「但是你不認為你們應該爭論……」她說。

我搖搖頭。「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爭論。我是說,如果我有一支M—16步槍,你知道,情況就不同了。」我抽了一口煙,煙在河上的微風中飄散,因此香煙似乎沒有味道。「我他媽的立刻離開了薩爾瓦多。」

她微微點頭。

「從那時候你就開始思考。」

「嗯,我大約第一個星期都在思考著,我一直沒把這件事告訴別人。我一直在心中想著此事,想著發生了什麼事,想著︰如果,如果,你知道,如果這個傢伙發射了那一支M—16步槍,我們就是另外兩個美國新聞記者的屍體。

我是說,『紐約時報』或什麼地方登上半寸長的消息,然後事情就結束了。好像這件可咒的事情不斷在發生,是我心中的一個去它的錄音帶,我無法把它去除掉。」

「當然。」她說。

「而我認為很清楚,真的很清楚的是︰我一直在做各種危險的事情。我一直在穿越這些國家,好像在遊歷迪士尼樂園,好像……你知道,我是在要求任務,進入有情況的地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在利用這些人,我在利用他們的戰爭,我在利用正在發生的一切事情。」

「你說利用他們,是什麼意思?」

「甜心,我一點也不介意他們之中的任何人。那是談話,柏克萊的自由談話。在這兒,對我而言是一件熱鬧滾滾的事情。」

「你不喜歡他們……《貝魯特︰二十四小時》中的人?」

「哦,是的,我喜歡他們,」我說。「他們把我扯裂開。我是說,我不是一個愚蠢的攝影迷,只是拍攝著這些東西,好像它們並沒有任何意義。事實上,令人痛苦的是︰照片把一切都冷卻下來,把一切都變得抽像。你就是無法在照相機上得到一切,你無法在錄影機上得到一切。但是我確實不介意這一切。

我不想去涉及這一切,不想去涉及正在進行的事情!我乘坐在這些經驗上面,好像它們是雲霄飛車。我正要滑下山。我在內心深處很高興有戰爭、暴力,以及痛苦,讓我能夠經驗它們。這是事實!」

她凝視我一秒鐘,然後慢慢點頭。

「是的,你瞭解,」我說。「就像你站在拉古納。色卡的軌道旁,想著︰嗯,如果發生車禍,嗯,我希望就在這兒,這樣我就可以看到了。」

「是的,」她說。「我知道。」

「但是,甚至那樣也不足夠,」我說。「我差一點捲入情況本身之中。不是因為我介意,不是我認為自己能夠改變世界上任何的事情,而是因為去做自己本來不能夠做的事情……會是一種完全合法的許可。」

「殺害別人。」

「是的,也許,」我說。「事實上,那正是在我腦中進進出出的事情。戰爭之為遊戲。不管是什麼理由,真的,除了,你知道,他們應該是好傢伙,我們自由份子所謂的好傢伙,但這一點最終說來確實並不重要。為以色列人而戰,在薩爾瓦多境內作戰,管它是什麼。」我聳聳肩。「選擇一個理由,任何的理由。」

她又以同樣緩慢的方式點頭,好像她在徹底思考。

「如果你是我的年紀,有人在你面前抵著一支M—16步槍,讓你知道死亡真正是什麼,讓這一切直搗要害,那麼,我想你就是一個很現實的人,老實說,就是那種可能很危險的寫實主義者。」

她在費心思考著這件事。

「嗯,我當時必須想想此事。我為何尋求這一切實實在在的死亡、實實在在的戰爭、實實在在的受苦及挨餓。為何喜歡其純然的真實,好像它只是象徵的,就像人們喜歡一部影片。」

「但是報導、採訪消息……」

「啊,」我手一揮,表示不足為道,「我當時是一個新手,有很多其他的人。」

「你對這一切的結論是什麼?」

「我是一個很有破壞性的傢伙,我是一種被命定的人。」

我嚥下一口酒。

「我是一個可咒的傻瓜,」我說。「這是我的結論。」

「那時在這些地方作戰的人如何呢?我不是指傭兵,我是指相信戰爭的人。他們是可咒的傻瓜嗎?」她恨有禮貌地問這個問題,確實透露出好奇的意味。

「我不知道。就某一方面來說,在我的報導中,他們是不是傻瓜,那並不真的很重要。事實上,我的死對他們而言並不會改變任何事情。那會是沒有必要的,完全是個人的事情,遊戲的代價。」

她慢慢地點頭,眼光掠過我身上,轉向甲板上方及遠處的河岸,低處的橄欖色單調沼澤地正好落進棕色水中,飄浮的雲形成快速的活動畫景。

「是在你寫完《貝魯特︰二十四小時》之後嗎?」她問。

「是的,而我並沒有寫《在薩爾瓦多的二十四小時》。」

當她再度轉向我時,表情非常嚴肅,顯得很鎮定,全神貫注。

「但是在你看到了之後,」她說,「看到真正的受苦、真正的暴力如果這種經驗無論如何對你是意味著什麼那麼,你如何能夠忍受馬丁那兒所進行的一切呢?」她猶疑著。「你如何能夠忍受『俱樂部』的儀式呢?我是說,你如何做這種轉變呢?」

「你在取笑我嗎?」我問,又嚥下一口威士忌酒。「你在問我這個問題嗎?」

我這一問,她看起來真的顯得很迷惑。

「你看過人們真正受到折磨,」她說,緩慢地選擇字眼。「那些人,如同你所說的,捲入實實在在的暴力中。在那種事情發生之後,你如何可能為我們所做的事辯護?為何你不認為我們是卑下的、墮落的,是對你所目睹過的事情的一種侮辱?那個被送進卡車的人……」

「我還以為我瞭解你在問的問題,」我說。「無論如何,我很吃驚。」我又小啜一口酒,想到如何提供答案。是要慢慢回答呢?還是直截了當說出?

「你認為這個世界上那些在從事實實在在作戰的人,比我們優越嗎?」我問。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認為那些進行實實在在暴力的人,無論是防衛或侵略的方式,勝過我們之中那些以象徵方式想出同樣進攻的人嗎?」

「我們並不比他們優越,但是天啊,我是說,有些人捲入其中,對他們而言,受苦是無可避免的……」

「是的,我知道。他們捲入一種事情之中,這種事情很可怕、很有破壞力,就像兩千年前,人們以箭與矛作戰一樣。這種事情不會與再往前五千年所發生的事情人們以石頭和棍棒作戰有太大的不同。為何如此原始、如此醜陋、如此可怕的事情,會使得我們在『俱樂部』所做的事情顯得卑下呢?」

她瞭解我的意思,我知道她瞭解,但是她沒有表明態度。

「我認為剛好相反,」我說。「我曾經在那兒。我向你保證,剛好相反。

兩個人在一間臥房中,努力要在『施虐狂被虐狂』的性之中,發現性攻擊的象徵性解決方法這並沒有什麼卑下的地方。卑下的是那些人,他們確確實實強暴、確確實實殺戮、確確實實炮擊整個村莊,炸死整車無辜的人、確確實實且無情地進行破壞工作。」

我注視她的臉孔,幾乎能夠感覺到她的思想。她的頭髮垂在肩上,在白色衣服的襯托下,使我想起昨夜她所說的有關修道院的小玩笑,使我想起修女的面紗。

「你知道象徵與實在之間的區別,」我說。「你知道,我們在『俱樂部』

中所做的事情是遊戲。你知道那種遊戲的本源很深沉,深深位於我們內心之中,在化學成分與腦成分的糾纏中,無法有效地加以分析。」

她點頭。

「嗯,我也認為,人類從事戰爭的衝動,其本源也是如此。如果你剝去當前政治的外表,剝去每種大小危機的『誰先對誰做什麼』的外表,那麼你所得到的是︰作為性攻擊之基礎的那種神秘、那種迫切、那種複雜性。它跟我們在『俱樂部』所玩的儀式,同樣涉及那種支配或者順從別人的性慾。就我所知,這一切全是性攻擊。」

她又沒有回答。但情況好像她很仔細在聽。

「不,比起我所看到的一切,『俱樂部』並不卑下,」我說。「我還以為你比任何人更會瞭解這一點。」

她望著外面的河流。

「我是這樣認為,」她終於說了。「但是我並不確知︰曾在貝魯特和薩爾瓦多待過的一個人會這樣認為。」

「也許曾經蒙受那種戰爭之害的人,多年來受到那種戰爭所蹂躪的人,也許他們不會喜歡我們的儀式。他們的生活與你或我所經歷的任何生活都不一樣。但是,這並不是說,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事情是很優越的無論就本源或最終的結果而言。要是他們因此成為聖人,那倒是很棒。但我們能夠時常指望可怕的戰爭產生這種效果嗎?我認為這世界上不再有人真的認為戰爭使人高貴,或者有任何價值。」

「『俱樂部』使人高貴嗎?」

「我不知道。但就金錢而言,它確實有價值。」

聽了這句話,她的眼睛似乎稍微亮了起來,但是她真正的感覺卻隱藏在內心深處。

「你來這兒,是為了以象徵的方式實現其價值。」她說。

「當然。為了探討其價值、實現其價值,不會讓自己的腦袋掉落,也不會讓別人的腦袋掉落。你知道這一點,你一定知道。要是你不知道,又如何能夠創造出這個複雜的島上樂園?」

「我告訴你了。我是相信,但我不曾以任何其他方式生活,」她說。「我的生活已經是太多的自我創造的工作。有時候我認為自己以『挑戰』為名義做了一切的事情。」

「你昨晚並不是這樣說。你記得自己說了什麼嗎?你說,對於兩位法定個人一起做的任何事情,並不感到厭惡,你總認為這是很無辜的。你跟我一樣清楚︰要是我們能夠在臥室牆內表現我們的暴烈感覺,沒有人受到傷害沒有人真正受到驚嚇、沒有人不情願那麼,我們畢竟是能夠拯救這世界的。」

「拯救這世界!這是很誇大的訓令。」她說。

「嗯,無論如何至少拯救我們自己的靈魂。但是現在並沒有其他方式可以拯救這世界,除了創造出一些場所,讓我們以象徵的方式去表現過去我們以字面意義去看待的那些衝動。性是不會消失的,與性結合在一起的破壞性衝動也不會消失。所以,如果在每條街上都有一個『俱樂部』,如果有一百萬個安全地方,讓人們表現他們的幻想,無論幻想多麼原始或令人厭惡,那麼,誰知道這世界會怎麼樣呢?真正的暴力可能對每個人而言都是粗俗的、卑下的。」

「是的,這是當時理念的所在,理念。」她皺起眉頭,似乎迷失了一會兒,透露出奇異的激動神色。我想吻她。

「現在仍然是理念的所在,」我說。「人們說,『施虐被虐』狂完全涉及童年經驗,是我們小時候所進行的作戰與支配欲和屈服欲之間所進行的作戰,並且我們注定會再度進行。我並不認為這麼簡單,我不曾這樣認為。

關於『施虐被虐』狂的幻想,有一件事經常讓我恨著迷在我還沒有夢想到要表現這種幻想之前那就是,這種幻想充滿一些道具,是我們在童年中不曾看到的。」

我又喝了一口酒,是杯中所剩的最後一口。

「你知道,」我繼續說,「刑架與皮鞭,套索與煉子,手套與緊身褲。你在孩提時代曾受到刑架的威脅嗎?有任何人要你戴上手銬嗎?我不曾被人掌擊。這些事情不是來自童年,它們來自我們歷史的過去,它們來自我們的種族過去。整個血系自邈遠的時代以來就擁抱暴力。它們是誘惑,以及可怕的象徵,象徵那些一直到十八世紀都很常見的殘酷行為。」

她點頭,似乎記得什麼事情,一隻手輕輕觸碰自己的腰部,指頭撫摸衣服的質地。「第一次,」她說,「我穿上一件黑色的皮製緊身褲,你知道……」

「是的……」

「我感覺到所有女人都穿上這種東西的那個時候,你知道,每天……」

「當然。在此事很常見的那個時候,所有的道具都是過去時光的漂流物。

今日,它們在什麼地方很常見呢?在我們夢中、在我們的情慾小說中、在我們的妓院中。不,在『施虐被虐』狂中,我們總是在處理著什麼東西,這種東西比童年的掙扎反覆無常多了;我們在處理我們最原始的慾望欲想經由強暴而達到親密狀態;我們在處理內心最深的吸引力吸引我們尋求受苦,以及施加痛苦,尋求擁有別人。」

「是的,擁有……」

「如果我們能夠把刑架、皮鞭,以及套索永遠轉移到『施虐被虐』狂情景中如果我們能夠把各種形式的強暴轉移到『施虐被虐』狂情景中那麼,也許我們能夠拯救這個世界。」

她看了我很長的時間,沒有說什麼。最後她又微微點頭,好像我所說的話並沒有讓她感到震驚。

「也許這種事對男人是不同的,」我說。「你在一星期的任何一個夜晚打電話給舊金山的警察,問他們是誰在干搶劫與人身傷害的勾當。是血液中有睪丸激素的人。」

她露出禮貌的微笑,但立刻又恢復嚴肅的模樣。

「『俱樂部』是未來的浪潮,寶貝,」我說。「你應該更為它感到自豪。

他們不能夠以消毒或立法的方式驅除我們的性慾。性慾必須加以瞭解、加以容忍。」

她發出微弱的聲音,表示同意,嘴唇緊閉,眼睛微微瞇起,然後又變得很明亮。

我喝完酒,沉默無言,注視著雲兒飄過天空。

我整個身體能夠感受到汽艇的震顫、感覺到引擎隱約的波動,甚至感覺到河流沉默而強烈的拉力或者似乎是如此。風已經加強了,但只是微微加強。

「你並不真正為自己所做的事感到自傲,是嗎?」我問。「我是說,儘管你昨夜說了那些話。」

她坐在我身邊,透露出陰沈的困擾神情,以及無以言喻的可愛神色,衣緣從裸露的膝蓋掀開,瘦長的小腿形狀很美,臉色靜寂。我可以感覺到她的沉思、她的激動,我希望她會跟我講話,說出她對此事的真正想法。

「嗯,我認為你很棒,」我說。「我愛你。就像我昨夜對你說的。」

她沒有回答,凝視著河岸上方的藍天,好像她的思緒已經捕捉了她。

嗯……又怎樣呢?

過了一會兒,她又轉向我。

「你總是充分意識到你在『俱樂部』所想要的東西,」她說。「它們對於你總是具有治療性。」

「有治療性,天啊,」我說。「我只是血肉之軀,我相當聽從肉體,也許比大部分人更聽從。」我的指頭很輕微地觸碰她的臉頰。「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感覺到。我比大部分人稍微更具生理的成分。」

「我也是。」她說。

「嗯,啊,很色。」我說,直截了當表達意思,不是跟她打趣。

「是的,」她說,「好像要是沒有發洩出來,就會爆炸。好像甚至在小孩時代,我的身體就讓我成為一名罪犯。」

「正是。為什麼我們必須成為罪犯?」

我坐起來,從她臉上撥開頭髮,嘴唇輕輕掠過她的臉頰。

「讓我們這樣說好了︰自從薩爾瓦多的那次經驗之後,」我說,「我迷上了象徵性的暴力。有治療性嗎?誰知道。或沉迷於暴力電影,以及電視節目,這些東西是我以前看也不會看一眼的。我迷上自己的暴烈幻想。當我聽到別人大約第三十次談到馬丁的地方,我就做了自己認為永遠不會做的事。我說︰『把有關那個地方的事情告訴我吧!它在什麼地方?怎麼找到電話號碼打去?』

「當你第一次聽到有關這個地方的事情,你是不會相信它是真實的,」她說,「你不會相信別人在做。」

「是的。而且它並不是一種治療,真的。這是最佳的部分。馬丁在我們最開始的一次小小談話中說,他不曾嘗試去分析任何人的『施虐被虐』狂慾望。他一點也不介意為何有些人在幻想中充滿皮鞭和煉子,有些人則一生不會想到這樣的東西。『我們將處理你現在的本然。』我想我只是開始處理這種本然,一層層剝開,深入其中,經歷一個又一個的恐怖時刻。我發現這種事就像我所做過的任何事情一樣恐怖。真是干它的可怕、干它的妙。這是到當前為止我所經歷過的最莊嚴、最有趣的經驗。」

「可說是一種歷險。」她說,已經把手向上滑到我的頸背,指頭在河上的涼風中感覺起來很溫暖。

「是的,就像那樣,」我說。「當我聽到『俱樂部』時,嗯,我不大能相信有人有勇氣創造出這種規模的俱樂部。我感到眩惑。我很瘋狂。我知道,我會進入『俱樂部』,無論我必須做什麼。」

我閉上眼睛,只一秒鐘的時間,同時吻她。我的手臂環繞她,把她擁向我,又吻她。

「要為它而感到自豪。」我低語。

「為了什麼而感到自豪?」

「為了『俱樂部』,寶貝。要很勇敢,能夠為它而感到自豪。」我說。

她看起來很茫然,有點受挫的樣子。由於我吻了她,顯得非常溫柔。

「我此刻無法想到此事,」她說。「我無法想通。」我可以感覺到她恨激動,嘴唇緊閉,很是性感。

「好吧,但是要為它而感到自豪。」我說,稍微用力吻她,張開她的嘴。

「不要再談這件事了。」她說,更加靠近我,手臂抱著我的腰。

我們是甲板上的小小熱浪。凡是靠近的人都會被燒傷。

「我們在這艘船上還要待多久呢?」我問,在她耳中低語。

「我不知道。」她說,眼睛閉起來,正在吻我的臉頰。

「我要單獨跟你在一起,」我說。「回到旅館,我要單獨跟你在一起。」

「再吻我。」她說。

「是的,夫人。」

艾略特25「我生命中的女人」

我們在回去的途中停留了一會兒,喝點酒,吃了很多好吃的東西魚子醬與餅乾、蘋果、酸冰淇淋、熏牡蠣。我買了一些肉桂、牛油與麵包,很多法國酸乳,一瓶冰「唐.培利諾」(是最好的,美金五十元),以及一組酒杯。

到達房間時,我訂了一個冰桶,又關掉冷氣,閂上百葉窗,就像我第一次所做的。

時間接近薄暮,生動、可愛的紐奧良薄暮,天空血紅,淡紅的夾竹桃在花園的一片纏亂中發亮。熱氣在空氣中徘徊,海岸上不曾如此。暖氣中透露一種柔軟的感覺,房間充滿灰濛濛的陰影。

麗莎把所有的電話留言揉成一團,然後丟掉。她坐在床上,白色的衣服掀到大腿地方,鞋子散落在角落。她的手上拿著一大瓶水晶玻璃的香水,把香水抹在全身的皮膚上。她把香水揉進頸部、小腿中,把香水擦進腳趾之間的地方。

那位雅致的混血小孩把冰拿過來,也拿來更多的電話留言。

「請你把這些丟掉好嗎?」麗莎問。她沒有看著那些電話留言。

我打開香檳,在噴出泡沫的完美狀態中,把香檳倒進兩個酒杯裡。

我坐在她身邊,輕輕地、緩緩地把手伸向她衣服背後的鈕扣。這次香水不是香奈兒,是霞蘭德蕾。美妙得難以抗拒。我從她的手中取下酒杯,放在桌子上,把香檳給了她。

香水混合了她的頭髮與皮膚的陽光氣味。喝了香檳後,她的嘴唇變得濕潤。她說,「你想念『俱樂部』嗎?」

「不。」我說。

「你知道,刑杖與皮帶,以及所有的那一切,你想念嗎?」

「不,」我說,又吻她。「當然,除非你有很強烈的慾望,想把我打得屁滾尿流。如果是這樣,我會投向你的慈悲為懷,就像一位紳士應該做的那樣。

但是我心中有一件別的事情,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件事。」

「去做吧!」她說。

她脫掉衣服。在白色被單襯托下,曬過太陽的皮膚很黑。亮光還很夠,可以看到草莓淡紅色的乳頭。我的手下滑到她的兩腿間,擁抱她,觸碰她柔軟的陰毛,然後滑離她,靜靜離開房間,走進暗黑的小廚房。

回來時,我拿著牛油,還有那小盒磨碎的肉桂。

我脫下衣服。她的身體枕在手臂上,乳房突出,平坦的肚腹與那黑色陰毛的秘密山丘,形成細長優美的曲線,真是美極了。

她的臉頰上透露一抹紅暈。

「你要做什麼?」她問,看著我拿進來的東西,幾乎露出膽怯的神色。

「只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一件小事情。」我說,躺在她身邊,把她的身體伸展開,擁抱她的頭,吻她。我把右臂伸過去,指頭沾一點牛油。由於熱氣的關係,牛油已經變得很可愛、很柔軟。我把牛油抹在她乳房的淡紅色乳頭上,愛撫著乳頭,將乳頭稍微伸展。她呼吸深沉,熱氣明顯地從她身上升起,像香氣一樣。我把小盒肉桂放在自己的嘴唇地方,嗅著它,那種美妙的東方氣味,那種禁忌的氣味,大約是我曾嗅過的最狂野的春藥芳香除了純粹男性或女性肉體的氣味。我把肉桂摩擦在她的乳頭上。

我在她身上翻滾,稍微壓著她,我的那話兒硬硬地抵在她的大腿上,開始吮吸她的乳頭,舐著它們。

我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我下面緊繃著,從性器官散發出來的熱氣很是奇異。她呻吟著,似乎努力的控制自己不舉起手臂,然後,她的兩手緊抓住我的頭。她顯得很狂野,然而卻有點抗拒、驚恐。

「太過分,」她說,「太過分了。」我停下來,撥開她臉上的頭髮。我現在是純然的動物了,我只想擁有她。我想到她以前所說的有關眼罩的話,說眼罩應該讓事情比較容易處理。於是我手往下伸,拿起她穿在衣服下面的純棉小內衣,把小內衣伸展開,一直到它像一條摺疊的白布帶,然後我把它綁在她的頭上,遮住她的眼睛。我把後面的結壓平,把她的頭安置在枕頭上。

她無力而深長地呼吸,嘴部不再緊繃,是噘著,很柔軟,很性感,我感覺到她的整個身體在我下面鬆弛。我感覺她的身體變得很溫暖,對著我開放。她的手臂繞著我的頸子,她的臀部對著我移動。

她低聲說出什麼溫柔的話,是一陣呢喃。這一次當我舐她乳房,當我對著乳房湊上嘴,吮吸著,牙齒湊在上面,愛撫著,她就呻吟著,身體貼在我身上。我對她這樣做,只是這樣做,就快要瘋狂了,必須稍微提高身體,讓我的那話兒離開她的大腿,離開她的濕熱,否則我會出來,會太快就結束。她發出沙啞的叫聲,小孩或修女聽了這種聲音,會認為她恨痛苦。她身上有什麼東西被割開了。

我的指頭又抹上柔軟的牛油,把手指伸進去,把牛油擦在她的陰毛上,擦在她的陰唇中。我把肉桂擦在她身上,擦在她的陰核上,同時她伸開兩腿,所有的抗拒意味完全從她身上消失。

「做啊,做啊……」她低語著,或者至少所說的話聽起來像這樣。

我很興奮,認為無法把她的身體伸展更久的時間。我把臉湊過去,籠罩在她的香味之中,她那清淨的香氣,以及牛油與肉桂的香氣。

我開始在陰核下面舐著,用舌頭把陰核張開,向上摩擦,然後嘴巴完全湊在上面,湊在她的陰唇上,然後吮吸著。

她四肢伸展開,好像被綁成那樣子,無法提高手臂或雙手,無法掙扎著把兩腿合攏。她完全是我的。她在下面扭動著,抬起臀部,但沒有抗拒。她屬於我。我舐完牛油,吃下肉桂,品嚐那種狂野的春藥、香料、她那深灰色的愛液,以及她的熱氣。聽起來好像她在哭。她掙扎著,她說她要出來了。

我爬到她的身體上方。當我的那話兒進去時,她的身體很緊、很熱,所以我在她裡面爆發了。她要出來了,要出來了,就像我出來一樣,她的臉孔變得深紅,白棉眼罩在黑暗中發亮,嘴唇發抖,一聲小小的詛咒或祈禱隨著「天啊」兩字發出。

我說,「說我的名字,麗莎。」

「艾略特。」她說。她又說一次。她的性器官鎖住我,當我在她裡面靜止不動時,她的性器官像嘴一樣顫動著。

過了一會兒後,我站起來,轉開淋浴龍頭。很棒,大量溫暖的水,小小的白色磁磚浴室立刻瀰漫了蒸氣。我全身抹上肥皂,想著一切,努力要抖落 後那種深深沉迷的感覺。

她在玻璃門外面出現時,我吃了一驚,然後我為她打開門。

她走進來,也是一副睏倦的神色,頭髮亂成一團。我把她推到水流正下方,在毛巾上面抹了很多肥皂,開始為她洗澡。我用毛巾在她肩上與乳房上擦著,輕輕洗滌所有的牛油。我能夠看到她清醒過來,喪失了一切的控制。

她吻我的乳頭,然後用兩手撫摸它們。然後,她緊抱著我。我吻她的頸,同時水在我們兩人上方流著。我用抹了肥皂的毛巾愛撫她的性器官,以緩慢但粗暴的動作沖洗她的性器官。

「來,」我低語著,「進來我的臂懷中。我要看到你進來。」我並不認為自己想那麼快又來一次。我認為一個人要做此事必須處在最佳狀態中,一天出來三次或四次,就像我在「俱樂部」所做的一樣。我感到很快樂。我喜愛她靠在我身上的感覺,裸體、滑滑的、顫動著,水在她的頭髮上方滾滾而流。當她躡著腳尖站起來時,我感覺她的性器官張開。我感覺她的手臂下滑到我背部,她的指頭伸進我的屁股裡面,按摩著,然後打開,很輕輕地滑進去。

那種被打開、被在那兒 著的生硬、無可言喻的感覺。她把兩根手指伸進去,深入,深入,就像以前在「俱樂部」那第一次用假陽具進行那樣容易,剛好觸碰正確的地方,發現腺體,壓著它。

我放下毛巾,進入她裡面。她在暴烈的顫抖中出來了。她的嘴對著我的臉頰張開,啜泣聲哽於喉嚨中。我靠在白色磁磚上 她,她的指頭仍然在我裡面。她又出來了如果她曾抑制乳房像臉孔那樣紅,臉孔沾滿水滴,頭髮流瀉到肩上與背部,好像是水。

「當我說我愛你時,我是說真的。」我說。

沒有回答。只有沖洗我們的淋浴發出的熱氣,以及我們自己的熱氣,然後是她往上抬的臉孔,以及吻我的嘴唇,還有靠在我肩上的頭。就現在而言足夠好了,很美。我能夠等。

當我們到達「河後交誼室」時,這個地方呈現出一種令人愉快的擁擠狀態,但她很顯然是房間裡最迷人的女人。

她穿著一件小小的黑色「聖勞倫斯」衣服,一雙細線帶高跟鞋,頭髮一團亂,像女巫。喉嚨地方的鑽石使得脖子看來很長、很奇異,像是可以咬一口。

我穿著一件黑色禮服,我想也滿不錯的。但是並不是這一切使得每個人都看著我們。

我們像一對蜜月的夫妻,幾乎一喝了酒就做出親密的動作,走進舞池,如膠似漆,置身於眾多的丈夫與妻子之中,像是昏過去了。

這個地方有點昏暗,充滿粉蠟筆亮光,紐奧良市在板玻璃窗之外像是一片發亮的大海,樂隊是拉丁美洲風味,穩定而富於感官,演奏真正的舞蹈音樂,還有附加的節奏聲音。

香檳直衝我們的腦門。我給樂隊兩、三百元,讓他們一直演奏,沒有間斷,我們跳著倫巴、恰恰,以及以前不曾有人看過我跳的各種舞。她的臀部在黑衣下華美地搖擺著,乳房在絲服中顫動,雙腳在細高跟上旋轉。

我們的笑波一陣陣傳出來。

跳完恰恰後,我們回到桌旁,笑得身體彎成兩半。

我們喝了所有甜黏、 心、荒謬的觀光客雞尾酒。凡是鳳梨、小紙帽、多彩吸管、鹽、糖、櫻桃、「日昇」、「巫毒」、「莎查雷克」等等,我們都想要。現在把它們都帶到這張桌子來吧!但是,當樂隊在休息期間奏起巴西「婆娑.諾娃」舞時,我們享有了最美妙的時光。歌者模仿吉爾貝托,很不錯,催眠的葡萄牙歌詞,以及陶醉的節奏。我們確實在其中哀叫、飄浮,幾乎沒有停下來站著啜飲一口酒。

到了十一點鐘,我們想要更加喧鬧的東西。是啊,來啊,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我把她帶進電梯。她靠在我胸膛上,吃吃笑。

我們走進「狄卡特路」,發現了一家新的迪斯可夜總會,是我永遠不會跟紐奧良聯想在一起的那種地方,像世界上數以千計的迪斯可夜總會,有令人窒息的人群,以及閃爍約五綵燈光。舞池擠滿了人,人們很年輕,音樂震耳欲聾,巨大的電視螢幕閃閃發亮,麥可.傑克森尖叫著「想要開始一件事情」。我們立刻置身其中,急動著,扭動著,投進肉體之海中,彼此抓著雙方,又在一陣新的熱潮中親熱著。沒有人,絕對沒有人在這個地方穿著跟我們一樣。他們正在注視著我們。

我們正在玩樂,純粹的玩樂。

我們一喝了酒,艾迪.格蘭的「電街」的緩慢音樂又把我們引出場。我們在補償過去沒做的事,我們所做的事情是在補償,不管其他人在做什麼。一直進行到「警察合唱團」的「你的每一次呼吸」及「痛苦之王」。然後螢幕變黑,是為了「門戶合唱團」的「L.A.女人」。這並不是跳舞,是完全的瘋狂、痙攣,是突進與迴旋;麗莎腳離地時,我把她抱起來,她的頭髮形成潮濕的發綹,黏貼在臉孔的一邊。

自從學生時代舊金山的大型搖滾音樂會之後,我已經多年沒有做這種事。

我們把酒迅速嚥下。在五彩的燈光中,這個地方明滅不定,就像你喝得很醉,快要掉落吧檯的高椅時,那個地方也是明滅不定。要緊的是繼續跳舞。滑過「大衛.鮑伊」、「喬安.傑特」、「史蒂夫.史密斯」,以及「曼哈頓換車」

,又回到「傑克森」一首旋律緩慢、讓人臉頰貼臉頰的音樂。我們在舞池中,甜蜜而緩緩地擁抱,同時他們唱著「我生命中的女人」。

我對著她的耳中唱著。我不再跟其餘的人類在一起了,我擁有地球上自己想要的一切。我們的手臂抱著對方,我們只是一個身體、一個溫暖的身體;一個衛星,永遠脫離軌道,永遠進入自身的天空路徑。

「其餘的人類真可憐,」我說,「他們不知道這是天堂,他們不知道如何進入。」

一點鐘時,我們走了出來,手臂抱著對方,只是飄飄然穿過狹窄街道︰掠過的頭燈在鵝卵石、煤氣燈、古老的西班牙柱廊,以及綠色百葉窗上方,辟出一條小徑。

我們筋疲力盡。我們走到一根看起來像古老煤氣燈的假燈柱(我實際上喜愛這些燈柱),手臂抱著她,吻她,好像我是一名水手跟所勾搭上的女孩在一起。真是一團糟,濕濕的吻,咬在甜美的嘴裡面,隔著黑絲絨撫摸她的乳頭。

「我不想回旅館,」她說。她頭髮蓬亂,很是可愛。「我們到一個不同的地方。我不能走,我醉得太厲害了。我們進去『蒙特雷昂』吧!」

「你為何不想回去?」我問。她應該打電話到「俱樂部」。我知道她沒有打。她不曾離開我的視線除了進入女士的洗手間的短暫時刻。

她說︰「我就是不想聽到那電話鈴響。我們到任何地方去吧,我們進去『蒙特雷昂』吧,只要是一個旅館房間,你知道,好像我們剛相見。」她太憂心了。「請求你,」她說,「請求你,艾略特。」

「好吧,甜心。」我說。

我們轉身,進入「蒙特雷昂」。

他們給了我們五樓的一個房間,有珍珠灰色的天鵝絨,整個房間鋪著地毯,有一個小小的雙人床,像美國數以百萬計老式、接合處褪色的旅館房間。我關了燈,打開窗,望向「法國區」的低屋頂。我們喝了途中所買的威士忌,然後我們和衣躺在被子的上方。

「有一件事我想知道,」我在她耳中說,手指在她的耳朵邊緣游移。她透露出可愛的軟弱無力的模樣,熱氣直落我身旁。

「什麼?」她說,幾乎睡過去了。

「如果你是愛著我……如果你這樣帶我來這兒,是因為你愛著我,如果你非常愛著我,就像我非常愛著你,而不只是一種放縱,一種怪異的小小放縱,或者神經崩潰或什麼,那麼,請你告訴我好嗎?」

她沒有回答我。她靜靜地躺著,好像已經睡著,睫毛的陰影在臉頰的襯托下顯得很黑暗,小小的黑色「聖勞倫斯」衣服柔軟一如睡衣。她深深地呼吸,右臂放在我上方,指頭緊抓住我的襯衫,但那樣子就像睡眠中一個人的手所可能呈現的姿態,努力要把我扯得更近。

「去你的,麗莎。」我說。

下面一輛車的頭燈燈光掠過貼壁紙的天花板上方,往下照在牆壁上。

「是啊!」她說。但那是睡眠的聲音。她睡過去了。

艾略特26橡樹下的慾望

第二天,只有我們兩人穿著晚禮服遊歷農園。但是又怎麼樣?也只有我們兩人穿著晚禮服在雜貨店的蘇打水販賣處吃早餐。

私人轎車載著我們往北方到「德斯特拉罕莊園」,然後到「舊金山農園」

,再到聖賈克斯的「橡園巷」。

我們在灰色天鵝絨車座中依偎在一起,再度交換故事,談到童年、失望、夢想。那可真是超自然,以每小時六十哩的速度穿過路易斯安那低地風景,河堤總是隱藏著密西西比河,天空經常過分點綴著綠彩。

冷氣沉默無聲,透露出美妙的冰涼。我們確實穿過時間本身,就像我們確實穿過綠油油的亞熱帶土地。

我們在小冰箱中有很多酒。我們有冷啤酒和一些魚子醬、餅乾。並且我們轉開小小的彩色電視,欣賞遊戲節目、肥皂劇。

然後我們做愛,真的很美妙的宿醉之愛,沒有蒙上眼罩,什麼都沒有,整個身體伸展在很大、很寬的沙發座位上。

但是在「橡樹巷」中,一種心情興起,也許因為這是我在路易斯安那所見過的最壯麗的農園之一。或者也許因為我終於有時間思考。

「橡樹巷」確實有一條路通到前門,裡面有最為調和的一間房子,有一道中心走廊及階梯,讓你感覺到其他房子都是一團糟。但「橡樹巷」不僅是壯麗而已。亮光的色彩穿過那些橡樹;當你在房子附近散步時,你似乎沉沒在高高的綠草中;黑毛無角牛默默出現在遠方,凝視著你,像是來自奇異的過去時光的幽靈;還有很多東西,有圓柱、高門廊,以及這一切所透露的沉默氣息,讓你感覺好像你已進一步穿透紐奧良那超脫塵俗的特性,到達另一個迷人的地方。

我們在附近漫遊,我變得崛強又沉默無言,因為我對於自己所做的事情必須下定決心。

我愛著她。我已經對她及對自己說了至少三次。她擁有我在女人身上所想要的一切,主要是因為她是很有感官的女人,很嚴肅,很聰明,並以自己的方式表現得很正直,非常誠實,而這一切想必是她現在顯得很沉默的原因。尤其是,她很美,是那種冷酷的美。無論她是談及自己的父親或自己喜歡的電影,或者什麼話都不說︰無論她是在跳舞或大笑,或望出窗外,她都是我發現跟男人一樣有趣的第一個女人。

也許,如果馬丁在這兒的話,他會說︰「我這樣告訴過你的,艾略特。你一直在尋覓著她。」

也許,馬丁。也許。但你或是任何人如何能預測到這一點!

好吧!這一切都很美妙。她以一種暴烈、自然、浪漫的方式把我帶離了「俱樂部」,就像我在第一夜所希望的那樣。但顯然其中可能有三個理由,就像在「蒙特雷昂」的床上,她睡著了,而我努力要跟她談,暗示了三個理由。也許她愛著我;也許她神經崩潰;也可能她只是放縱一下。我是說,如果「俱樂部」是你生活六年的地方,你一定會表現出你的幻想,對嗎?或者你會嗎?

但是,無論是哪種情況,她都不會告訴我。

當我告訴她說我愛她,她的臉孔顯得敏感,很有反應,就像我想要她表現出來的模樣。但是她沒有回答,她沒有表明。她沒有說明,她也許不想處理內心的想法,也許無法處理。

好吧!那麼我要怎麼辦呢?有趣的是︰縱使我很倔強、沉默,且正在思考著,內心卻充滿著對她的愛,充滿著整個事件所透露的瘋狂,就像我在談話和吻她時一樣。沒有什麼事情變得尖酸或晦暗。但是,我要怎麼辦呢?

我們離開「橡樹巷」,轎車搖搖晃晃駛離車道,進入河路,我覺得情況很像男人所想要的情況︰享受性與樂趣,但不去承諾什麼;享受偷情,但不附加任何條件。她就表現得像是這種男人,而我就表現得像去它的女人,要她告訴我︰我們是處於什麼情況中。

我很確定一件事︰如果我強迫她,如果我抓住她的手臂,說道︰「聽我說,你必須告訴我。要是你不告訴我,我們處於什麼情況中,我們就不能再進一步。」那麼我就有百分之五十的機會破壞整個事情。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因為她可能告訴我一件很令人失望、很簡單的事情,便我完全崩潰。

好吧!這是不值得做的,只要她跟我在一起,這就不值得做。只要她依偎在我身上,而我能夠吻她、 她、愛她,如此跟她談,那麼這就不值得做。我默默地想︰她恨可能正在改變我整個生命的方向。

所以,我決定繼續愛她,不再說什麼。第一個喝醉酒的早晨,我對她說,她會弄痛我,但那並不要緊,我當時的感覺有點像這樣。有點像。只是我現在太興奮,有太多的事情發生在我身上,所以無法以那種感傷的方式想到此事。

我的心思很忙碌。我應該打電話給房地產公司,談談「花園區」那間要出售的房子。我必須打電話給我的爸爸,看看他是否活著,或者是否殺死了我母親。我必須買另一架照相機。

這一切都是什麼呢?

我甚至不會問她︰我們為何不回到旅館?我們到底在逃避什麼?「俱樂部」可能採取什麼行動?

但是,當我們離開「橡樹巷」,而她告訴司機開進灣流鄉下,到聖馬丁維爾,我知道我們確實是「在逃家」。

關於此事,她沒有說什麼。她穿著卡其短褲、T恤,以及我們在打折店所買的皮條涼鞋,看起來真可愛。她灑上『強 麗』香水,真的便宜又芳香,也是在那家店買的。我想拍她的臉部,拍下她的臉在陰影中看起來的模樣,還有那顴骨、臉頰凹處的那些陰影,以及紅色嘴唇的可愛噘嘴模樣。

最後她說︰「我完全不曾想到自己會結婚。我不曾想到自己會真正愛上一個人。我不曾想到……」她靜靜坐著,看起來很驚恐。我看著她,覺得很倔強,想著「見鬼,我不要再說了」。

我很餓,想吃一點卡容地方的菜,真正的卡容雜燴,還有蝦及紅豆。想聽聽一些可笑、尖銳、鼻音很重又高亢的卡容音樂與歌唱,也許甚至想在什麼地方發現一處可以跳舞的小酒吧。

「我要『花園區』的那間房子。」我說。

她醒過來,像是一個人拉了繫在身上的一根繩。她坐在那兒,凝視遠方。

「要花一百萬元呢!」她說,眼神遲鈍又奇異。

「又怎麼樣呢?」我說。

我們一起淋浴,穿上更多打折店員的短褲、襯衫與涼鞋。我們已準備好要出去了。

然後,一件愚蠢的事情發生了,多多少少愚蠢的事情。

一隻可怕的路易斯安那棕色大蟑螂爬進房間,麗莎跳離了床,尖叫著,聲嘶力竭地尖叫著,同時蟑螂蹣跚地爬過不平的化學地毯,越過房間。

其實是水蟲,據我所知是如此。但是我所認識的路易斯安那人都只管叫它蟑螂,並且所有我所知道與這種蟑螂出生在此地的人,在它爬進房間時都會瘋狂地尖叫。

我自己完全不怕蟑螂。所以,當麗莎尖叫得昏天黑地時,我是說快陷入完全的歇斯底里狀態中,尖叫著,「艾略特,殺死它!殺死它!殺死它!」我就樂於去處理這個東西,用手把它從地毯上抓起來,準備把它丟出門外。這樣比壓碎它更是一個好主意,因為如果你直接壓碎它,那麼它會發出一種可怕的僻啪噪音,並且在我看來,被壓死的蟑螂比移動的蟑螂更難看。我不喜歡這種東西,但我不介意把它們抓起來。

當我的右手抓起蟑螂,像是抓住一隻蛾,麗莎看到我這樣做,陷入一種精神分裂的沉默狀態,兩手蒙住嘴。她凝視著我,無法相信我所做的事,而我靜靜站在那兒,凝視著她。然後她垂下雙手,臉孔發白,流著汗,身體發抖,說道,「嗯,但願不是去他的武士本人『強壯男士』先生空手抓起去它的蟑螂!」

我不知道她確實的感覺如何。也許她很驚奇、很害怕、很心煩,而我手中抓著蟑螂。我不知道。

無論是什麼情況,反正她的聲音透露著憤怒、輕蔑與諷刺。我沒有去想及此事,也許因為她那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尖叫聲,讓我感覺到無意識的怒氣,於是我說道︰「你知道什麼嗎?麗莎,我要把這只蟑螂放在你的襯衫。」

她完全瘋狂了。

她就像剛才一樣尖叫,真正尖叫著,衝進浴室的破壁櫥裡,用力關起門,推上門閂。從門口傳來我所聽過的最歇斯底里的詛咒、哀求,以及痛苦的哽咽啜泣聲。

嗯,很顯然此事對她而言並不好玩,完全不好玩。她太害怕了。我是一個卑劣的人。

但是有整整一小時的時間,我都無法說服她出來。我把蟑螂丟到外面,然後這個笨東西就喪命了。它死了,死了,死了。它不會再驚嚇來自沒有蟑螂的加州柏克萊的漂亮小女孩。它沒有足夠的部分留下來舉行蟑螂葬禮。它死了。

我恨抱歉,我告訴她,我不會再做這樣的事,真的,這是欺侮人又卑鄙的事。

但是,雖然我要她鎮定下來,並相信我,說我知道自己的表現很可怕,然而,我就是禁不住要說出逗她的話,諸如,「當然,我不會把一隻黏黏的、醜陋的、多足的、蠕動的棕色大蟑螂放在你的襯衫!」

我知道我不應該這樣做,這種那麼具有施虐狂的意味,但也是那麼有趣,我禁不住要去做。當然,我知道自己不會真正去做。接著我說道,「當然我不會做的,麗莎,你認為我曾往一種『施虐被虐』狂情節中,把一隻蟑螂放在你的襯衫中,期望你表現出對於蟑螂的恐懼嗎?就像你在運動通廊中的鞭撻柱要我蒙上眼睛一樣?不會的,夫人!」

但是,最後我乞求她走出來。

「麗莎,走出浴室吧!我發誓不會再對別人做這樣的事。我以前不曾做過,以後也不會做。這是很卑鄙的,我不會再做。」我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她仍然不開門。

「好吧,麗莎。這兒是路易斯安那。下一次,如果有這樣一隻畜牲爬進來,你要怎麼做?」(哭叫聲)「你以前在這兒而我不在這兒時,你都是怎麼做的?」(更多的哭叫聲)「但是我現在在這裡,它們爬進來時,我會驅除它們,好嗎?現在你最好立刻跟我和解,否則我可能不跟你和解。」(可怕的哭叫聲)「就像如果現在這間浴室中就有一隻,從油布或靠在牆上的什麼東西下面跑出來,怎麼辦呢?」(可怕、悲傷的哭叫聲)

「我恨你,艾略特,」她以最深沉、響亮、動人的聲音說。「你不瞭解這件事。你不知道這件事是怎麼樣的。你無法想像我的感覺。我向上帝發誓,我現在恨你,我真的恨你,我恨。」

「麗莎,我恨抱歉!現在七點鐘了,天黑了。我們待在這個狗屎的灣流城鎮裡。我肚子餓了。出來吧,好嗎?如果你不出來,麗莎,『強壯男士』先生現在就要破干它的門而入了。」

她沒有出來。

我衝破了門,就像我所說的那樣。

實際上,這是很容易的。門的鉸鏈生、腐蝕,我用房間的一隻木椅用力敲著門,於是鉸鏈就裂開了。麗莎站在馬桶頂端,手臂交叉,門躺在她面前,油漆剝落,她只是凝視著我。門的側柱裂開,一團亂。

「看啊,媽的,」我說,張開雙手。「沒有蟑螂,我發誓。」我靜靜站立,對她微笑,默默請求她。我對她做手勢,請她下來,到我身邊。然後,她跳下馬桶頂端,跑到門的傾斜面,投進我的懷抱。

「我要離開這間邋遢的汽車旅館。」她說,我抱著她,吻她,把她臉上的頭髮撥回去,同時又表示道歉。她溫柔地、熱情地、無助地迸出陣陣新淚珠。

這是一個很不尋常、很甘美的時刻,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很卑鄙的人。

經理在用力敲擊前門。他的妻子在喊叫著。

我們把所有的東西收集在一起。司機已經在外面了。我給了經理一百元,賠償一切,並以嘲笑、傲慢的聲音說,「這樣會給你一個教訓︰別再租給搖滾樂明星。」

我們坐進車中時,身體笑得彎成兩半。

「去他的嬉皮!」經理說。

我們陷入了歇斯底里的狀態中。

在離城鎮二十哩遠的地方,我們發現一間很大的路邊飯店,有冷得凍人的空調設備、有我想吃的一切、有以六種不同方式在盤子上調製的河蝦,還有雜燴和冷啤酒,電唱機播出最刺耳的卡容音樂,是我可能要求聽的那種音樂。我像豬一樣吃著。

我們一小時又一小時往北推進。

我們彼此親暱著,時而談談,同時夜色籠罩在我們四周,至於我們置身何處或正往何處前進,倒並不真正重要,而車子的移動就像船隻的移動。

當我們又稍微感到肚子餓時(是我,不是她。她很驚奇,我竟然會肚子餓),我們就開進一家露天電影院,讓司機到後座睡覺,然後我們大買熱狗、爆米花,看梅爾.吉勃遜所演的「衝鋒飛車隊」,是喬治。米勒所導的澳洲電影。儘管車上的這位女性發出嘲諷、譏剌、反強壯男人的警語,我還是認為這部電影很棒。

我想必喝了六罐啤酒。當第二部影片結束而她發動車子時,我已經要進入夢鄉了。

「我們要到哪裡?」我在困睡中問道。我幾乎看不到東西。

「睡覺吧,」她說。「我們要前往不為人知的地方。」

「不為人知的地方。」我喜歡。從通氣孔散發出來的涼爽空氣往我身上衝過來。我依偎在她身上,兩腿向旁邊伸展。夜晚是一種海市蜃樓。

艾略特27保持溫暖

我醒過來時,太陽正照射過擋風玻璃,我們當前以每小時至少一百哩的速度前進。司機在後座睡覺。

我對著陸地看了一眼,知道我們不再在路易斯安那了。我又朝路上看了一眼,知道地平線只能屬於地球上的一個城市。我們正要開進德州的達拉斯,你幾乎能夠看到熱氣從道路上升起。

她沒有看我,也沒有減速,裸露的雙腿很是修長,呈棕色,很柔軟,從卡其短褲中出現。她從座位上拿起一個銀罐,丟向我。「藍眼睛的,咖啡。」她說。

我熱烈地大啖一口咖啡,凝視前面的地方。前面的德州天空,萬卷雲形成的驚人高度,確實讓自己感覺很卑微。有人已經打開了整個世界。雲兒堆積到同溫層,早晨的一道道金光穿透過它們,把起伏的白色地域變成淡紅色、黃色與金色。

「美人兒,我們到底在這邊做什麼?」我俯身親吻她光滑、柔軟的小臉頰。

我們已經登上完美的達拉斯公路網,穿過高聳的玻璃和鋼柱所形成的荒野。到處我都看到未來主義的建築,透露出幾乎是埃及的純潔與廣袤,無瑕地反映著雲的風景,滑過一百道擦亮的牆。

她在車群中穿進穿出,像是一位賽車手。

「曾聽過比利.巴伯的德州嗎?」她問。「在佛特.渥滋,今晚想到那兒跳舞嗎?」

「想得要命,你是我的女孩,」我說,大嚥下一口咖啡。「但是我把蛇皮長統靴留在紐奧良了。」

「我賈新的蛇皮長統靴給你。」她說。

「吃一點早餐如何?」我又吻她。「這個男孩需要一些燕麥、蛋、火腿,以及薄煎餅,解饞的東西。」

「你真正想到的只是食物,史雷特。」

「不要吃醋,麗莎,」我說。「現在你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愛的唯一的東西。」

我們在巨大、華麗、銀色的「希雅特攝政」停留夠長的時間,可以在淋浴中做愛,讓司機待在他自己的房間看彩色電視。然後我們前往「耐曼」、「沙可威茲」,以及時髦的科幻商店裡面有玻璃天花板、噴泉、無花果樹,以及銀製升降梯,還有所有的廉售物,從鑽石到垃圾食物,一應俱全。

我在「B.達爾頓」買了很多好書,主要是一些自己喜愛的老書,認為可以念給她聽要是她讓我這樣做。她一直為我挑選藍色、淡紫色和紫色的衣服套頭毛衣,以及天鵝絨夾克、禮服用襯衫,甚至還有西裝。我要她買古怪的高跟涼鞋,自己在店中為她穿好。我們所見到的每件漂亮的白衣服,她都必須至少為我試穿一下。

然後在接迎傍晚時,我們在「卡特.比爾」發現了我們真正想要的珍珠鈕扣牛仔襯衫、特選的皮帶、貼身的「藍哥」牛仔褲,以及「墨西德斯.雷奧」長統靴。

我們到達「比利.巴伯的德州」時,天已經暗了,這個地方擠滿了人。我們穿上相配的一切,還戴了帽子,然後閒逛進去,像是一對當地人或者我們是這樣認為。誰知道我們其實看起來像誰呢?兩個瘋狂愛著的人嗎?

經過一會兒的時間,我才體認到︰我們進入了一處像城市街區一樣大小的圍場,裡面有紀念品店、撞球檯、飯店,以及酒吧甚至還有一個室內牛仔競技表演場有數千人吃著、喝著。擠進舞池,同時生動的西部鄉村樂隊奏出完美的音樂,音樂的波浪翻滾在所有的東西上面,立刻灌進我腦中。

第一個小時,我們跳每一支舞,包括快的、慢的、介於其中的,直接從瓶口喝啤酒,並且模仿四周的舞者,一直到我們筋疲力盡。我們在舞池附近潛行,手臂勾在彼此的頸上,輕鬆地走著,旋轉著身體,臉貼著臉跳舞,接吻。女人穿著衣服,情人並不總是穿上完全相同的衣服這似乎是很瘋狂的事。我的手根本無法離開她穿著緊身牛仔褲的美妙小屁股,還有她在緊身襯衫下突出來的乳房。她的頭髮仍然是那種女性的濃密亂髮,像絲綢一樣的黑紗垂在她肩膀上方,那是最後完美的一筆。她把帽子拉到眼睛上方,靠在木欄杆上,腳踝交叉,拇指勾在口袋中,真是去它的美得可以 ,我快無法忍受了。除了跳舞之外不能做什麼。

室內的牛仔競技場倒是很真實的,也很不錯。我喜歡它的氣味,喜歡那些頓足的動物發出的聲音。

廣登是離達拉斯南部有一小時路程的城鎮,一百年來,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日,他們都有一次規模宏大的跳蚤市集,吸引了美國各地的人。十點鐘時,我們又坐在轎車往南疾駛,司機在後座上。跟以前一樣,由麗莎開車。

「被褥,」她說,「這就是我正在尋找的,三○年代與四○年代最後真正的一批,在堪薩斯、德克薩斯和奧克拉荷馬州製造,那兒的女人仍然知道如何製造。」

我們下了車,溫度是九十八度。

但是從十一點到一點,我們都拖著腳,穿過一個無止盡延伸的市場的一些骯髒小徑,經過數以千計的桌子和小房間,裡面滿是破傢俱、大草原古董、洋娃娃、油畫、地毯、廢物。我們發現數以磅計的被褥。我知道是數以磅計,因為我用綠色塑膠袋裝著它們,扛在肩上。

「沒有我的話,你要怎麼辦?」我問。

「嘻,艾略特,我不知道,」她說。「不要動,我來擦掉你額頭上的汗。

但我那時也有點愛上被褥,瞭解到古老的款式德雷斯登盤子、結婚戒指、花籃、孤星,以及郵票。我喜愛那色彩、縫工,這些古老東西給人的觸覺、它們清淨的棉質氣味,以及小販以溫和的方式跟麗莎討價還價,而每次都以她想要的價錢買到。

我們在一個攤子上吃熱狗,在樹蔭下睡了一會兒。我們全身是灰塵,黏搭搭的,注視著一家家的人走過桶狀身材的傢伙穿著短袖襯衫,女人穿著短褲與無袖上衣,還有小孩子。

「你喜歡這兒嗎?」她問。

「我很喜歡,」我說。「就像另一個國家。沒有人能夠在這裡發現我們。

「是啊!就像『我倆沒有明天』中的邦妮與克利德,」她說。「要是他們知道我們確實的身份,他們會殺了我們的。」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說。「要是他們動粗的話,我能夠處理他們。」

我站起來,又買了兩罐啤酒,靠在她身邊坐下來。「你要這些被褥做什麼?」

我問。

她有一會兒看起來怪怪的,好像看到了鬼或什麼的。然後她說,「努力保持溫暖。」

「這樣說不是很好,邦妮。我這位老克利德如何呢?他無法讓你溫暖嗎?

她對我露出少見的微笑,真的很可愛。

「你跟著我,邦妮,」我說。「我發誓,你永遠不會再感覺寒冷的。」

在達拉斯的深處,我們在車子後座的所有被褥上做愛。

我們到達希雅特時,把被褥放在床上,被褥確實為這個地方增光。然後,我們游泳,在房間用餐,最後,我大聲為她唸書,同時她躺在我旁邊的床上。

我念了兩篇自己喜愛的短篇故事,以及一本詹姆斯.龐德驚險小說的有趣部分,還有一本法國經典中我喜愛的一段,諸如此類的東西。她很擅長聽我唸書。我一直想要一個女孩,讓我唸書給她聽;我把這個心願告訴她。

時間是午夜。我們又穿好衣服,坐上電梯到「圓屋頂」,在那兒跳舞,一直到樂隊停止演奏。

「我們去開車兜風,」她說。「看看月光下『烏龜溪』與『高地公園』的大廈,你知道……」

「當然,只要我們叫醒做大夢的李伯,讓他開車,這樣我就能夠跟你一起依偎在後座。」

我感覺好像我們在一起已經有好多年。情況對我來說最好不過了,每一個時刻都如此。

我們就這樣在達拉斯又待了四個夜晚。

我們吃外帶的雞肉,看電視上的籃球比賽,輪流大聲念「紐約客」上面的短篇故事,還有書本中的章節。我們到游泳池游泳。

夜晚時,我們出去,到達拉斯的豪華大飯店、迪斯可舞廳,以及夜總會。

有時,我們開很久的車到清靜的鄉下,期望發現古老的白色農屋,或者長滿野草、埋葬南軍死者的古老墓園。

我們在日落時走過小鎮的老式街道,蟈蟈兒在樹中鳴叫,我們坐在城鎮廣場旁的樹枝上,在沉思中緩緩地注視著,同時天空的色彩與亮光消失了。

我們在凌晨兩點看有線電視的老電影,同時我們一起依偎在被褥下面。我們一直在做愛。

在「美國希雅特攝政」太空船中做愛。在那兒,每件東西都是嶄新的,沒有一件東西是永恆的,窗子是仿造的,牆壁是仿造的,而做愛是那麼真實,就像雷雨一樣無論是在纖塵不洩的床上,或在纖塵不洩的淋浴中,或在深沉、纖塵不洩、鋪地毯的地板上。

我們時斷時續地談著話。我們談著最惡劣的遭遇、學校的事情、父母的事情,以及我們認為很美的事情︰繪畫、雕刻、音樂。

但是,漸漸地,我們的談話開始飄離有關我們自己的話題。為了依附其他話題。也許她害怕了,也許我不想再多說,除非她說出很特殊的事情,是我想聽的。而我很倔。我不知道。我們仍然談了很多,但卻是關於其他的事情。

我們辯論莫札特與巴哈、托爾斯泰與社思妥也夫斯基之間的對比,辯論攝影是不是一種藝術她說是,我說不是還有海明威與福克納之間的對比。我們談話的樣子,好像我們彼此很瞭解。我們為狄安妮.阿布斯、為華格納吵得很厲害。我們同意卡遜.麥坷蕾、費裡尼、安東尼奧尼、田納西.威廉斯,以及雷諾瓦有天才。

有一種美妙的緊張氣氛存在,一種神奇的緊張氣氛。好像在任何時刻都可能發生什麼事情。很重要的什麼事情,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壞的。誰會改變情勢呢?好像如果我們再度談論我們自己,就必須往前走一步,而我們無法走那一步。但是一小時又一小時,情況卻顯得非常美妙、非常有利、非常明白。

除了在一場真正關鍵性的決賽中,「勇士隊」輸給「塞爾特隊」,而我們的啤酒喝完了,房間服務永遠飛了,我真的、真的很生氣。她從看著的報紙抬起頭來,說她不曾聽說有一個男人在一場球賽中那樣喊叫。我告訴她說,就其誇耀的成分而言,這是象徵性的暴力,請她不要講了。

「有一點太像征性了,你不認為嗎?」她把我鎖在浴室外面,洗了歷史上時間最久的淋浴。為了表示自己擁有最後的決定權,我喝得爛醉。

第三夜,睡到一半時,我醒過來,發現床上只有我自己一個人。

她拉起了窗,正站在窗旁,望著外面燈光永不熄滅的達拉斯鋼鑄大荒野。

天空在她頭上方是一片廣袤,一種深沉的藍,加上小星星的活動畫景。她垂著頭,在窗戶的襯托下,看起來很渺小。她似乎在輕聲唱著什麼。聲音太微弱,無法確定。很像她的香奈兒的香氣。

我起床時,她默默轉身,走到房間中央迎接我。我們把手臂搭在對方身上,擁抱著。

「艾略特。」她說,好像她努力要告訴我一個可怕的秘密,但她卻只是把頭靠在我肩上。我抱著她,撫摸她的頭髮。

又回到被下,她在顫抖、在屈服,像一個半受驚嚇的年輕女核。

我再醒過來時,她坐在床上的遠處角落,無聲的電視移到她的方向,不讓亮光妨礙我,我猜想,她只是注視著電視,藍色的亮光在她臉上閃爍;她正在喝身邊的孟買琴酒,不用酒杯,並且抽著我的「百樂門」香煙。

司機在隔壁房間說,他必須回家了。他喜歡所賺的錢及一切,還有旅行,並且飯菜也很棒,但是,他的哥哥要在紐奧良的「贖罪者教堂」結婚,他必須回家。

但是我們知道,本來就可以讓他把轎車開回去,再去租一輛車。

我們要回去並不是因為這件事。

她在吃飯時完全沉默無言,看起來很悲傷,也就是說,她那種悲傷很美、很高尚、很令人痛心、很令人驚恐、很令人難過。我說道,「我們要回去,不是嗎?」

她點頭,手在顫抖。我們在「香柏泉」發現一間小小的酒吧,那兒有一架電唱機,我們可以完全獨自跳舞。但是她太緊張、太不快樂。我們在十點鐘而回去。

早晨四點鐘時,我們兩人都很清醒,此時陽光照射在玻璃城市上。我們又穿好晚禮服,退了旅館。她又要司機坐到後座,說她想開車。

「這樣子,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唸書給我聽。」她說。

我想這是一個很不錯的主意;我們甚至還沒有去碰克洛加的《大路上》這本書我最喜歡的一本書她竟然不曾讀過這本書,我很驚奇。

她開車時,看起來很美。她的黑色衣服滑離膝蓋,掀到大腿地方,腿部很可愛,她以細高跟用力踩著踏板。開著大轎車,像一個被太陽曬黑的女孩,在十幾歲時就學會開車,也就是說,比大部分男人所可能表現的更有風味、更自在,必要時能夠在三秒鐘內停好車,不用哼一聲,只用一隻手臂。超車從不猶疑,每次有機會就闖黃燈,不曾也不必讓別人先開或開在前面,並且會不顧「停」的標誌,直衝過去。

事實上,她很容易、很快速地操縱這輛車,她使得我有點緊張,因為她不只一次叫我閉嘴。她真正想做的事情是︰開得比司機還快。不久,我們就在怒吼中衝向紐奧良。沒有人車時,時速是九十哩,有人車時則是七十哩。有一次她加速到一百一十哩,我要她減速,否則我要立刻跳車。

我告訴她說,這是閱讀《大路上》一書的好時間。她甚至無法再微笑了。

但她還是嘗試。她在顫抖。我說這本書很妙、很有詩意,她只是點頭。

我把自己所喜歡的段落都念給她聽,也就是那些真正令人眩惑及真正原創的部分雖然所有的部分都是真正令人眩惑、真正原創的。不久,她就真的喜歡了,點著頭,微笑著,大笑著。她問我一些小問題,是有關引發此書的尼爾.卡沙迪、亞倫.金斯堡、格雷哥利.柯爾索,以及其他人。這些人都是五○年代舊金山的披頭詩人和作家,基於各種實際的目的,六○年代的嬉皮出現後,他們就不再受歡迎。後來我們年紀夠大,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上學時,他們屬於最脆弱的話題,是最近的文學史。她對於他們幾乎一無所知,而克洛加的散文令她感到很興奮,其實我並不真正覺得驚奇。

最後,我念了這書的一個熱鬧部分給她聽;在這部分中,索爾與丁恩待在丹佛,而丁恩精神很亢奮,不斷偷車,速度很快,警察甚至都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之後,我念到另一個段落,在這個段落中,他們正駕駛一輛轎車到紐約,而丁恩要索爾想像︰要是他們擁有自己正在開的車子,情況會是如何?還有,他們可以開上一條路,穿過墨西哥和巴拿馬,也許甚至到達南美底端。

我停下來。

我們剛怒吼著駛過路易斯安那的希雷維波,我們一直往南前進。

她直直往前看,眼睛張得很大,忽然眨著,好像努力要看穿一層霧。

她看了我短暫的一秒鐘,然後又看著路。

「那條路還在那兒,一定是的,」我說。「穿過墨西哥、中美,一直到裡約……我們可以租一輛較好的車。去它的,我們可以搭飛機,我們可以做任何事情……」

沉寂。

這是我告訴自己不要做的事。我的聲音聽起來太有怒氣,不會有用的。

速度儀上的數字又爬升到一百。她拍了一下眼睛。是眼淚沒錯。但是她已經看到速度儀,於是減慢速度。

然後她又沉默無言,臉色發白,嘴唇顫抖。她看起來像是可能尖叫出來,或什麼的。然後她又加速,眼神茫然。

過了一會兒,我把書放開,打開我在德州某個地方所買的那瓶「約翰走路」,啜了一小口。我再也念不下去了。

一駛過了巴頓.羅傑後,她就說道︰「你的護照呢?你有帶在身上嗎?」

「沒有,在紐奧良的房間裡。」我說。

「去它的。」她說。

「你的呢?」

「我有。」

「嗯,沒什麼了不起,我們可以去拿我的護照,」我說。「我們可以退旅館,到飛機場,搭第一班飛機到任何地方。」

她那雙又大又圓的棕色眼睛對我閃亮了很長的時間,我伸出手去穩住方向盤。

就在天黑之前,我們快速駛過「法國區」的狹窄街道,她用車上的電話把司機叫醒。

我們下了車,衣服亂縐縐的,筋疲力盡,肚子很餓,拿著一堆發黏的紙袋,裝滿垃圾,然後走進小旅館的石板車道。

我們還沒有走到桌旁,她就轉身。

「你要做嗎?」她說。

「我確實要做。」我說。

我看了她一秒鐘,看著她發白的臉孔,看著她眼中純然恐懼的神色。我想說︰我們在逃離什麼呢?為何一定要這樣呢?告訴我說你愛我,去它的,麗莎。我們全都說出來吧!

「你有很多電話留言。」桌旁的女人說。

我想對她說出這一切,說出更多的話,但是我沒有。我知道我會接受她所提出的任何條件。

「進去吧,去拿你的護照,」她低聲說。她的指頭實際上在掐著我手臂上的肉。「我在車上等你。馬上出來。」

「還有你們的同伴。」那個女人說。她伸長脖子,透過玻璃門看進院子之中。「兩位男士還在等著你們,整天一直在等著。」

麗莎旋轉身體,透過門怒視著。

理查,這位高高的「志願奴隸的主人」,正站在小花園中,監視著我們,背對著小屋的門。還有史各特,這位令人難忘的「訓練員中的訓練員」,正要走上來,正要把香煙壓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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